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告別式送走了外公。即使這樣，我們的工作還沒有結束，必須處理很多事情，像是除籍等等的手續，而大人們能請的假又有限，畢竟出殯之前就守了十天的靈，我們家的人口又不多，等到上班的人去上班之後，留下來的人手就更少了。
好不容易事情一件件完成，我也終於可以有空寫寫這半個月來的感受。
不過外公怎麼會知道我的手機號碼？當時雖然覺得有點奇怪，不過因為下午第一節就要考最後一科了，所以也沒有多想。
不久後接到老媽打來的電話，只說要我放學後馬上打給她。
大概是老媽又有什麼計劃了吧，我心想。
最後一節課結束的下午四點，老媽在電話裡說外公現在正在醫院。早上外公突然昏倒不省人事，是外婆打電話叫阿姨回家，然後再叫救護車將外公送醫的，據說當時外公怎麼叫都叫不醒，血壓居然只有三十幾，聽到消息趕到醫院的老媽心臟簡直快停了。好險在急救之後外公悠悠轉醒，下午的時候狀況就跟平常一樣，除了下床會腳軟之外都很正常，不過還是要住院住個兩天接受詳細的檢查看看。
於是我們決定輪班看護外公，當晚先輪阿姨跟外婆兩人，我跟老爸老媽是隔天早上的班，之後再輪舅舅跟舅媽這樣。確定之後我們就先回家了。
半路上突然接到阿姨打來的電話，說是外公突然又昏迷了。我們趕緊趕回去。
所有人趕到的時候正在急救，當時的外公是血壓低脈膊弱，但仍有呼吸的狀態。小小的個人病房突然湧入醫生跟好幾名護士，搬來了各式各樣的機器，原本安靜的病房走廊變成一片嘈雜，而我們只能在外面乾等。
不知道等了多久，醫生對我們說要進行插管，然後轉送加護病房。他說外公的情況很不樂觀，這是突發性的心肌梗塞，目前外公心臟的上半部跟左半部都沒有作用了，只能繼續急救觀察看看。
外婆的耳朵不好，看到所有人臉色凝重大概也知道醫生帶來的消息沒有多好，然而我們不敢全部轉達醫生說的話，只對外婆說外公要轉去加護病房，這樣急救比較有效果。
到了加護病房前面，我們這些家屬又是只能等待。平常看電視上演都覺得沒什麼，碰到實際的狀況真的讓人很難熬。
又不知道過了多久，醫生說我們可以兩人一組輪流進去看外公的情況，我是第三批進去的，看著第一批進去的阿姨淚流滿面的出來，我就告訴自己要有心理準備。
我進去看到的景象，陌生的讓我覺得自己是在作夢。有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嘴邊接著一條管子，床邊兩名醫生輪流對他做CPR，這兩名男醫生的力道都很大，老人的胸口像是快被壓碎一樣，甚至有微微的凹陷；但是在他臉上卻看不到一絲痛苦的表情，眼皮也沒有動一下，好像是在熟睡一樣－－
這個老人是誰？看起來面熟卻又好陌生。
跟我一起進來的舅媽哭得好難過，一直抓著那個老人的手臂。
我也上前去握住老人的手掌。
……對了，我想起來了，這個人是外公，我今天放學以後不是要去看他的嗎？
為什麼他的手好冷好冷，為什麼他會在這個地方？
我才這麼想的時候，兩名做CPR的醫生突然停止動作站在床邊。
原本在病房外等的家人也陸續走了進來。
什麼？現在是怎樣？為什麼停止急救了？
當下我想抓住那兩個醫生這麼大聲質問，人明明沒死為什麼放棄急救？
啜泣聲此起彼落。
對了…這一定是在作夢，因為外公現在應該翹腳坐在家裡的椅子上才對的。
既然是作夢，就隨便他繼續演下去吧，反正我只要看就可以了。
宣告死亡、出院、入棺、守靈、頭七、出殯、火化……我都認為這是夢的一部分，因為實在太不真實。
出殯之後的某天晚上，我跟老媽、阿姨、外婆在外公家，她們三人到樓上去整理東西，只有我一個人在樓下。
突然覺得好安靜，總覺得好像少了什麼東西。
發呆的我回過神來，第一個看見的是對面的沙發椅。
我看見外公坐在那裡抽煙的影子。
我將視線移開到電視機前，看見外公坐在小凳子上看電視的側臉，聽到同意處還會對電視頻頻點頭的樣子。
我轉過身去看著廚房，外公正在倒茶，順便告訴我冰箱裡面有飲料可以喝。
我聽到外公上下樓那緩慢的、穿著拖鞋的腳步聲，因為他腳不好所以聲音非常的拖泥帶水。
我看到這棟房子到處都是這個人的影子，為什麼卻看不到他的人？
那個人現在變成了一張相片跟一副牌位，靜靜的立在客廳的一角。
我在加護病房握住的那支冰冷的手，原來真的是外公的手。
是曾經買巧克力傘給我、從幼稚園門口接我回家的手。
突然我的夢醒了，眼淚止不住的流。
這就是送一個人從生命旅程離去的感受，是一種非常不捨又寂寞的複雜感受。
雖然，我們都很清楚，這是人生必經之路。在他之前，已經有千千萬萬人走過；在他之後，仍然有千千萬萬人要走。只不過，這樣的認知，在那一刻脆薄如紙，不堪一擊。
父親走了之後，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習慣家中過分的"安靜"。走在大街上，看到車水馬龍、人潮滾滾，常有一種陌生而荒涼的感覺。那樣一個大動作大嗓門、愛虛榮愛表現、愛熱鬧、愛管閒事、愛一切新奇有趣的事......這個世界怎麼可能沒有他？怎麼可以沒有他？
風吹過來又吹過去，窗前的櫻花開了又謝，白頭翁的啼聲依舊，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，彷彿什麼事也沒有發生。
父親的名字終究要從人的記憶中消失，八十年的歲月有如沙灘上的足跡，在浪潮的沖刷下，了無蹤影。
但是，有什麼能讓我們與愛隔絕呢？是刀劍加身嗎？是困苦逼迫嗎？死亡的力量固然強大，但仍然有一樣是它無法勝過的，那就是愛。
只要我們活著一天，父親就不會死。
直到，我們的時候也滿了，父親在門的另一邊迎接我們。
